【斩首之刃】葉月·暑生烟·Unus

上一章：文月·流火城·Quinque

    赤司从梦中醒来时是凌晨四点。

    窗外天色还不见一点擦亮，宅邸偌大的卧室里仅他一人，也只有一扇窗没有彻底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只掩了一层雾蒙蒙的薄纱。他就是从这里判断出外面天亮与否。

    他刚刚做了个噩梦。

    其实说是噩梦也并不尽然。他所梦到的只不过是八年前还没被整修成现在这副模样的自家宅邸，红砖铺砌的墙面，大半西洋式的陈设，庭院里的草坪，和那个被上天所毫不留情地愚弄了的春日夜晚。

    他下了床，走向从室内延伸出去的小巧露台，清晨室外的空气十分清新，楼下草坪上的草叶被晨露沾润，浸湿的泥土也散发着独有的夏日芬芳。

    这个时间就连宅邸里的佣人们都还没有起床。但赤司一时间已经无法再度入睡，他站在阳台上，手掌无意识地轻轻摩挲起石质的围栏。

    这座宅邸和宅邸里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已经改变了太多。

    “你醒得可真早。”

    本以为没有第二个人的寂静的房间里，冷不丁响起开关门的声音和这样一句话，或许可以称得上有些吓人。即便是赤司也不由得一愣，回过头去，就看到穿着睡衣的银发青年正从浴室出来，看向站在露台上的他。

    “干嘛一副‘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表情？喂，你该不会忘记昨晚叫我住下来的事了吧？”

    ……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

    昨晚黛留下来加班准备今天会议的材料，做完后时间太晚，赤司就让他在这里留宿。当然，虽说因为近期有个重要的并购企划，事情多了不少，黛作为秘书很是焦头烂额了一段时间。他本身就不是惯常显得容光焕发的脸色，昨晚加完班看上去更是一脸生无可恋，感觉一挨枕头就能即刻入睡。赤司也不好再颠来倒去地折腾他，事实上他现在也确实没太多那个心情。但尽管如此，就算宅邸里的客房再十足充裕，该一起睡还是要一起睡的。

    不过因为黛留宿的次数实在不多，往往一两个月也就屈指可数的一回，虽说两人关系亲密已经超越普通上下级或者前后辈，但却远远没到能毫不犹豫同居的地步。黛有自己的公寓住，大部分时候赤司也还是一个人独宿。

    “咳。”他清了清嗓子，将自己果真忘记了的事实一笔含混带过，“怎么可能。”

    黛狐疑地看着他。

    “比起这个，现在还早，再睡一会吧。”

 

    这天因为开会的缘故，赤司和黛坐同一辆车一起到了总公司。

    从第一眼被前台接待的年轻女孩注意到开始，黛就渐渐察觉到正变得越来越明晰而露骨的各种视线，杂糅了探究、怀疑、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冷漠等等诸般情绪的复杂目光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随着他和赤司一起走进办公区的脚步而移动，没有片刻像以前那样因稀薄的存在感而忽略掉他。

    甚至就连他在会议室里做开始前准备时，也收获了来自于数名董事会高层成员的异样目光。

    不说别的员工，董事会里有几位的脾气他再熟悉不过。从六七年前赤司彻底开始接手掌控数个母子公司的运营——正如许多涉及到权力之争的肥皂剧所设定的那样——总有那么一号或几号脸谱化的人物，自恃劳苦功高，毫不认为初掌大任的名门小少爷能做出什么样子来，相应地也更不会把黛这个甚至不是商科精英出身、实习经验也远不算出彩的新任总裁秘书放在眼里。

    这几年来，即便赤司的的确确用最直接的方式让他们闭上了嘴，不敢再置喙他的管理，但身为秘书的黛也被完完全全地藏在他的光芒之下——正如十一年前初次见面时所约定的那样，黛千寻作为赤司征十郎的影子，沉默地履行使命，为此尽职尽责，却不会被人记住。

    然而现在，一直以来的平衡状态，却好像被某种外力打破。

    “赤司先生，请先让你的秘书回避一下。”

    几位董事交换了一阵眼神后，其中为首的一位率先开口。

    他们的眼神中成份最多的那种情绪，叫做“不信任”。

    黛微微皱眉，面部肌肉牵动的幅度小到几乎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不必等赤司发话，他就先浅浅鞠躬示意：“失礼了。”

    然后退出了门外。

    需要特意遣走他说的话多半不会和他无关。既然如此，如果是需要他知道的事，他总会知道；如果不知情还要更好，那么至少情感上他倒也不介意被蒙在鼓里，或许还能少点烦恼。

    ——至于接下来里面要开始的话题究竟属于哪个范畴，就交给赤司来判断吧。

    毕竟这群人里，如果一定要选，黛当然更愿意信任他。

 

    “黛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桃井敲了敲门，走进黛办公的隔间。她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些许忧色，迟疑着问。

    黛看向她：“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桃井看了眼外面，办公区域里的员工们几乎绝大部分都在或多或少地将视线投向这边。尤其是在她进来之后，他们更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不平常的展开一样，打起了比平时对待工作还要多出十二分的精神，目光炯炯地朝这里张望着。

    只不过除了好奇之外，仍然还是那种写着不信任的的眼神，令黛感觉极其不舒服。

    “今天早上，所有人——我想大概是除了黛桑和赤司君以外的所有人——都收到了一封email。”

    她从iPad上登录了自己的工作邮箱，点开收件箱最上面被标记为“紧急必看”的一封邮件，将它的内容展示在黛眼前。

    邮件正文里，黛的全名以黑体字的形式被加粗放大，开头一行直指他借职务之便入侵财务部办公系统，转移走了数目不小的一笔公款，接下来甚至条理分明地罗列了他亏空账目的手段及证据，连他大学时的专业是和商科完全无关的物理学，以及业余爱好是overlocking，即CPU超频技术，这种看似琐碎的信息都无一遗漏，意在说明他完全有这种破解财务部办公系统加密方式的能力。

    他面无表情地读完了整封邮件，将iPad递还给桃井，反问她：“所以这次轮到我了是吗？还是说，目标其实是赤司，从我下手只不过因为我貌似是个更方便的突破口而已。”

    啧，还真是——被人看轻了啊。

    “黛桑请不要这么说。毕竟你是赤司君身边关系最近的人——我认为无论是就工作职务而言，还是对方好好调查过了赤司君的人际交往情况，认为黛桑对于他来说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意义，总之黛桑的重要性毫无疑问——也正因为这样才会被盯上。至于这是单纯的商业竞争，还是跟‘那些家伙’有关，这一点现在还不能断定。所以我猜赤司君应该会先……”

 

    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

    这是董事会结束后，黛被叫进赤司的办公室，听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脑海里弹出的第一反应。

    桃井的预测一如既往准确至极，她甚至连这一刻赤司脸上的表情都猜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无论桃井还是黛自己，都不知道在此刻之前，赤司面对着董事会几个一心等着看他笑话，让他吃点大苦头的老家伙，又做出了怎样的博弈。

    ……回到三十分钟前，关于黛和那封邮件的讨论还没结束的时候。

    董事会中资历最老的一位叫做森田，其他常唱反调的几位也都唯他马首是瞻，刚刚第一个开口让黛回避的也是他。

    会议上的讨论已经进行到白热化的地步。森田紧了紧自己的领口，被收紧的领带上用极细的金色丝线在绸面上勾勒出精细的纹路，工艺的确十分巧妙，就是颜色看上去有些晃眼——正如森田本人，前些年为整个公司做出的贡献的确不小，年纪渐长后却也难免落入后浪推前浪的俗套危机感，时刻担心赤司终有一天会对他下手。

    森田清了清嗓子，绿豆般的眼珠随初老而生的浑浊中仍然透出一丝锐利，不容置疑地开口，重申自己的论调：“……总之我们无法容忍这样一个不安定因素存在于公司内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赤司，令尊如果还在，想必也不会坐视你拿整个财团的前途来冒险。要是……不，就是这样。”

    其实最后半句他原本是想说，要是赤司想纵容他的小情人拿他们所有人的利益来开玩笑，整个财团上下恐怕更没有人会同意——但第一个词还没说完，赤司骤然冰冷的眼神却让他生生止住了话头，下意识将它吞回了肚里。

    论起这种令人生畏的冷酷，恐怕他的父亲赤司征臣也还要位列这位少爷之后。

    “听各位的意思，是希望我对黛进行处罚？”

    “不，不是处罚。”森田摇头，“那个人——已经不应该留在这里了。赤司财阀里没有这种危险人物的容身之处。我们也已经联络了警方，对这件事进行调查。如果他能在警方那边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么我们必然也不会追究他任何责任。”

    “呵，看来诸位做出这么大的决定，也完全不需要考虑我的意见是吗？”赤司轻笑，“虽说我并不认为我的秘书会做出这种不入流的事，但至少有一点我能够和诸位达成共识：邮件内容的真伪的确还是要交给警方去调查。但各位这么轻易就听信一封来路不明的邮件，突然搁置重要的会议计划，优先处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件，甚至影响还到了员工们的情绪和工作效率。如果最终证明我的秘书与此无关，我也希望各位能够引咎负起责任——付出一些补偿。”

 

    ……这些是黛所不知道的事。

    而他看得到的，是此时此刻面前赤司的表情。赤发瑰瞳的青年，那张英俊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薄冰作为面具，唇边的弧度微弯却没有半分温度，定定看向他：

    “正如我所言，一会警视厅的人会过来，请千寻配合调查。”

    他的左眼在慢慢、慢慢地变成金色——璀璨到灼伤人眼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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